【唐 朝 豪 放 女】
唐。咸通12年。春。
瑤琴斷弦,庭柯霧清,梧桐木葉起了愁緒,潛伏著沁涼如水的幽慟蟬
鳴,封藏著一個27歲女子臨終的心事。暮雀煙姿入遠樓,徒留一片聒噪的
蟾蜍在驚蟄的清溪上兀自盛衰起伏地低吟淺唱。一輛枯槁腐朽的囚車自長
安城內緩緩駛來,蜿蜒著碾過一路萎謝凋殘的淨潔梨花,晶瑩澄澈的寒香
冷蕊就成了瀕死的血污。那個曾經浸淫在瑰綺色澤中的女人,僅僅只肯露
出一張寡淡素白的臉,她把自己掛在滄桑垂暮的晚春尾巴上,在獵獵熏風
中候鳥遷徙般緘默逡巡,如同一盞回憶裡的走馬燈,兜兜轉轉,流連了所
有的人和事,如張愛玲所說,把人生貼戀的那一點東西都流走了……魚玄
機,長安城中男人們的銷魂散,在鶯慵燕懶的風情月意中品茶論道,煮酒
誦詩,放浪形骸的薄命紅顏,泡影般幻滅,像一縷吹散的青煙,用死亡延
續著她傲然的不羈——從鴛鴦夢中驚醒,無拘無束,再無掛礙,花落,燈
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踪滅,她不再畏懼,她仍在笑,如若嘴角銜著一
株頹敗的凜冽罌粟,賣弄著曖昧的毒,淌著一涇滲血的河。
她端詳著湛藍的長天,瞳仁中的光芒深邃而遼遠,浩渺得隨了奔湍的
雲,隨了南歸的雁。粉頸微熱,開出殷紅的薔薇,瞬息,她項上溫暖如
春,桃李滿蹊。
素來,我都青睞質地柔和的東西,軟潤的,淙淙山泉一樣的東西,文字
如此,戲曲如此,音樂如此,繪畫如此,電影就更是。但,對於【唐朝豪
放女】,我卻有著更複雜的感情,不很明晰,糾葛著,甚至起了霧數,就
像邂逅陌生的君子,其神態,其學識,其談吐……都無法構成我的嚮往和
戀慕,卻偏偏囿於他的磁場環繞——他的魄力,一種迫使人喜歡他的魅
力。【唐朝豪放女】是刁鑽的,邪媚得像一條妖嬈絢爛的花蟒毒蛇,雖然
故事連貫性不強,但它卻始終磐圜當中,伺機而動,吞吐著鶴頂紅般的蛇
信,弔詭的,陰鬱的,著魔般的,瘋瘋癲癲的,像荒野中遺失的破紙傘,
像龜裂的月光下灼燒的膠泥地,彷彿繁瑣悚然的哥特式古堡教堂,散逸著
末世氣息。
“有學問的女人可以做什麼?我不喜歡做人家的妻子,我不喜歡做人家
的小妾,我不喜歡做妓女,我不喜歡做尼姑,我捨不得我的頭髮,所以,
我只有做女道士咯!”帶著仕女綠翹,魚幼薇離開了李億的府邸,她不甘將
誘人崢嶸的青春葬送在相夫教子的陳腐中,在咸宜觀,她用“玄機”的法號
將曠世的才情在青燈古剎,木魚鐘磬中開出奇葩。她在女人們未曾走過的
刀鋒之路上徜徉,瀟灑的聲色犬馬,她將男人貪羨的目光和垂涎的慾望蹂
躪,踩在腳下,縱使命定般的灰飛煙滅,也要肆意決絕地留住這須臾間的
奢侈璀璨。
熙來攘往中,觥籌交錯,醉眼迷濛,絲竹笙歌,曼麗胡舞,而魚玄機卻
拈花冷笑,閱盡肉慾橫流,她有著憤青式的女權主義,絕不倚靠男人,不
願玩物一般被男人要來要去,她要的,是熨帖心靈的精神伴侶,尊重她理
解她欣賞她臣服她,於是她在萬綠叢中浪跡,拼了命地搜尋,同樣,也丟
了魂地失望。她把自己打磨成情色的武器,用輕佻的豐艷,用赤裸的胴
體,用饞人的肉香,一次次向男人發起銳利的衝鋒,攻占著他們不堪一擊
的防線,挑釁地顛覆著虛偽的社會法則。和她同衾共枕的綠翹,那個杏眼
桃腮,面似銀盆的丫頭,生的滿身盎然春意,丰乳細腰肥臀,比之主人魚
玄機的斑駁濃稠,綠翹卻是枝頭上搖曳的翠色欲滴的生澀青梅,在惶恐的
躲避中成為魚玄機心灰意冷時取暖的慰藉,而對我行我素,處事詭譎的薇
娘,綠翹乖巧地千依百順,憐惜又寵縱的,依偎在一處。但,當贖身,回
鄉下,嫁人產子,安穩過活的乞憐哀求這些攻破藩籬束縛的想法代替了自
己在綠翹心中的高位,蜻蜓撼柱不再徒勞,自由意識衝出桎梏時,魚玄機
無奈而憤懣地拔刀挺刃,忌恨也罷,絕望也罷,她親手掐斷了這枝情比姐
妹的金蘭花,終究無法褪盡鉛華,波瀾不驚。“綠翹到底有什麼好?引得這
麼多男人爭相討要?”“很多男人也想要你,只是你不要他們。”“綠翹一生下
來就是屬於你們這些男人的,我不是!我只屬於我自己!”是了,歷盡漫漫
蜚短流長的魚玄機,她絕不做攀枝依附的藤蔓,她是那株亭亭矗立的木棉
花,在男人間嬉戲周旋,讓男人們魂夢縈系,卻始終湮埋著冷卻的真心。
記得窈然的小巷,刺向情慾暴突的深處,粉牆黛瓦瞬間變得猙獰,殘雪
如沫,炎涼地窺視,永道士像轆轆的豺狼般如飢似渴地猛撲向綠翹,她被
他電光火石的摩挲密密地覆蓋包裹,熒粉白皙的雙腿懸在空中掙扎,如同
垂落的花瓣,自縊的白綾,呻吟,痛楚,恍惚,陶醉,沉鬱中隱藏著顫
栗,罪愆中迴盪著高潮,呈現在平康里紅燈籠氤氳的桃色黃暈中的,是永
道士格格不入的修行參悟,堅貞,高潔,但所有的道貌岸然都在魚玄機嬌
嗔的嫵媚中淪陷,在自負自大的男性自尊被刺傷後,他唯有藉著玄機的替
身,無助怯懦隱忍卑微的綠翹洩慾,而當他意欲用所謂真愛來彌補綠翹
時,她卻早已成了冤屈的刀下鬼。永道士最愛的還是自己,因為他的良知
空隙漏洞太多,而更可悲的是,他又自私得不夠徹底,比之魚玄機臨風笑
傲,酩酊賦詩的坦蕩真性情,活著對於永道士來說實在是阿鼻地獄般的煎
熬,剖腹自盡的懺悔洗不盡男人們辜負女人的冤孽,而滿溢的血泊才是對
個體抵抗制度的宿命的詮釋。不過可惜的是,性感婀娜讓魚玄機暫時間游
刃有餘,似乎立竿見影澆熄了男人們跋扈的氣焰,但當沒有知書達理,只
有刀槍劍戟的悍匪們闖入,盛饌佳餚剎那化為杯盤狼藉,文人騷客做了刀
口舔血的亡魂,她與綠翹自尊殆盡地在猥瑣卑劣的睽睽眾目下作秀似的交
歡,她所推崇與實踐的女性獨立與韌性在暴力面前是多麼可憐多麼羸弱多
麼微不足道,彷彿朝生暮死的螻蟻蜉蝣——她依然還是要靠男人來呵護拯
救,她依然是他們娛樂玩弄的消遣,而她對固有理想的執著卻最終傷害到
綠翹,那個孤立無援,同樣在男人們貪婪的生理需求中奔命求活的同性,
這是何等悲愴的嘲諷!
她慷慨赴刑,灑脫狂放中還是不屑的藐視,而那一匹追星望月的千里駒
卻載來她心中念了千遍的故人,崔博侯,健美英挺的遊俠,驍勇地殺開一
條通向陰曹地府的血路,要攜她離開,從此地老天荒去了——她冷不丁避
開,發出情切切的怨恨和叩問,“你要來就來,想走就走,有沒有問過我想
怎麼樣? ”偌大紅塵,哪裡還有她的眷戀?那一塊鐫刻著情字的璞玉,在蒼
茫悵惘的歲月風化下早已消磨無痕,沒了當初你儂我儂伉儷情深的玲瓏剔
透,殘存的,是看不清也不願在目睹的破敗混沌。他束手就擒,和她並肩
而跪,“救得了你,和你一起去流浪;救不了你,還有什麼好流浪?我陪你
一起死!”她還是癡痴看著他,眼裡第一次有了融化的溫度——他是斷線的
風箏,她終是握住了那根惱人的長線,和他一起跌宕翱翔。或許後人鍾情
將某段歷史美化,大抵是同情體恤或惋惜憐憫,才貌雙嬌,即使不得善始
善終,也要她走得壯烈淒麗,留下憑弔的佳話。
這部由香港邵氏電影公司攝製於1982年的情色佳作在第21屆台灣電影金
馬獎上榮膺十大電影和最佳美術設計,同時也提名最佳原創音樂,足見秦
天南,方令正與邱剛健的劇本雖然淫極有限,但富麗豐贍卻盡顯炫目神迷
的唯美能事。影片延續了風月大師李翰祥與楚原考究瑰麗的佈景,更深得
日式美學“幽玄寂滅”的意蘊,也為方令正後來妖冶奇絕的【鬱達夫傳奇】
和【滿洲國妖豔之川島芳子】延伸出清麗婉約的疏離感。影片中展示的絲
絛襦裙,胡服高冠,袒胸低領,環鬢雲髻,花鈿剪翠,以及茶道,書法,
擊鞠,劍術,鑄鐵,洗鏡,煉丹,燒艾,五石散,波斯雜技,崑崙奴假面
等古樸綺靡的風物都淋漓折射出唐朝燦爛的文明與衰敗時頹廢的墮落之
美。晨曦微亮,篝火縱躍,江水微瀾,遠山含黛,文人雅士紛紛脫去靴
襪,孩子般天真爛漫地踩泥,而魚玄機卻如涅槃的火鳳一樣,褪卻衣衫的
禁錮,毅然縱身蹈湖而入,纖巧如魚,忘我地游弋,任氣泡淙淙掠去,任
江水放肆地勾勒著她命運般起起伏伏的曲線,在歡暢的空濛中探索著生命
原初的明淨與高貴——年方19的夏文汐飾演起這樣一個背離社會的魚玄
機,卻一反唐代風靡的豐腴形象,而是清秀頎長,像一尾濕漉漉的孔雀
翎,正如李碧華所贊,“男孩子一樣的身體,卻風流婉轉,嫵媚難堪。”
高聳的飛仙髻,一把嶙峋虯麗的木簪,垂著綿軟的穗子,煞白的臉上偎
著薄唇一點莓紅,夏文汐的眼是斜刺過來的,不安於室的睥睨,美得令人
膽寒,棗紅葵黃橄欖綠的裙裾上繡著肥壯斑斕的蝴蝶,她像一朵頷首的牡
丹,是疏草繁花,濃烈飽滿得抬不起頭來,是春蠶被埋於滿目琳瑯的桑
葉,幻成一匹晄曜奪目的綢緞,暗藏著典雅的艷與寂,彷彿紫式部《源氏
物語》般人生如霧亦如夢,情如朝露去匆匆的濃郁哀愁。
【唐朝豪放女】用情慾鋪就了一個孕滿禪意與靈性的幽幽阿修羅界,風
來竹面,月光遍地,如林澗鳥兒啁啾,似雨中芭蕉婆娑,暖爐茶香盡是澄
明的憂傷,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魚玄機的悲劇中,沒有一個男人
為她買單,唯有千百年後香港導演方令正的鏡頭證明過她的存在。
她的愛與恨,都已遙遠,不再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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