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時機與聲線在譚詠麟身上是不可分的。在他之前,上世紀七十年代粵語歌已有相當發展,若說流行曲從英文轉向廣東話,那許冠傑是奠基者,若說電視長篇劇集令粵語歌深入民心,那鄭少秋、羅文、關正傑、葉振棠比譚更得風氣之先,以上歌者在八十年代其實仍未退位,何以譚詠麟在八十年代初可以躍升為樂壇一哥並成為當時的時代之聲?我以為譚詠麟的歌聲是佔壓倒重要性的。一方面,他在曲風上有別於之前仍帶點舊式曲詞風格如《小李飛刀》、《倚天屠龍記》等歌,另方面他本人的聲線唱腔在當時也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時代感。譚詠麟的聲線很難用筆墨形容,他的音域極闊,高音甜醇兼隱(少像後來不少歌星常依賴「假音」),唱歌富有感情,陳可辛《雙城故事》以他為角色藍本說到他甫開腔便有感染人心的力量,確乎是天生的歌者。八十年代他的唱片銷量勢如破竹,沒經歷那年代的年輕人,很難想像當時城中有多少人給他的歌聲迷住,堪稱「一把歌聲的集體催眠現象」,值得研究。
結果令譚詠麟屹立不倒的,還是一個名副其實「歌者戀歌」的獨特聲線。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關正傑、葉振棠等固然是唱得之人,但台上表演較一板一眼,不言台風,屬實力派,許冠傑是粵語流行曲奠基者,但單論唱功,算不上實力派,詞句尾音有時會唱不穩。譚詠麟可說是八十年代初第一個集偶像派和實力派於一身的歌手。八十年代改朝換代,樂壇男歌手逐漸由處女座三子譚詠麟、張國榮、陳百強雄霸;張國榮稍後而來,唱歌極有韻味,但八十年代主要走偶像派路線,真正脫胎換骨還要等「退出樂壇」,九十年代回歸後逐漸提昇為藝術家;陳百強是天生的纖纖弱質公子哥兒,創作音樂才華很高,唱歌也別有味道,惜現場表演中氣不足,後來在樂壇頒獎禮中失利也許亦加深了其鬱結。獨譚詠麟真是一個「氣袋」,現場表演水準很高,透氣位幾乎聽不到;快、慢、搖滾、爵士、流行等不同風格歌曲亦能從容駕馭。這麼多年過去後,如果說陳百強屬水仙花完美型,張國榮屬放浪形藝術家,譚詠麟則終究以「唱家班」寫入流行音樂史。這麼多年,他的聲線其實亦幾經變化,由初出度時的高音尖噪子(即所謂「雞仔聲」),到八十年代的清純音質,到九十年代轉向雄渾,至後來也許唱得太多嗓子有點拆損但也添了一點滄桑感;但多年來唱功已打下深厚底子,難得是唱足幾十年至花甲之年仍保持水準,可堪稱為香港一代的「香頌」歌手(chanteur)。年輕時我很沉迷那些 “ They Died Too Young ” 的神話,現在年紀漸長,又逐漸懂得欣賞那些把一門生命藝技貫徹至生命盡頭的人。我們社會記憶短淺,演藝者稍為年長便易被嫌棄,但我們應該慶幸,有一個歌者像譚詠麟般,似乎永遠有超乎常人的精力,唱了十年又一個十年。
從台灣回港發展,譚詠麟第一支風行的歌曲是《忘不了你》,眾所周知,此曲改編自日本五輪真弓的《戀人啊》,由此開啟香港八十年代的日本改編歌風潮(事實上,他第一首唱的日本改編歌並非此曲,而是中島美雪的《人生滿希望》── 徐小鳳的首本金曲)。不久也同是改編自五輪真弓的《雨絲、情愁》亦極動聽流行,往後譚詠麟唱紅的日本改編歌為數眾多,如《遲來的春天》、《愛的替身》、《霧之戀》、《酒紅色的心》。現在人們回顧八十年代很容易得出一個大概印象,以為那時香港樂壇日本改編歌獨霸天下,以為改編歌以日本為濫觴、其實並不盡然。早期一點,歐西改編歌也許為數更多,以譚詠麟為例,當年歌曲如《愛到你發狂》、《情兩牽》、《小風波》都甚流行,比《忘不了你》還要早一點。那年頭的改編歌其實兼容甚廣,除了歐西及日本歌外,譚的歌曲也有改編自菲律賓、韓國、台灣等地,如《孩兒》、《愛在深秋》、《冬之寒號》、《但願不改變》等歌。
說到日本歌,在譚詠麟的音樂生涯中,有一點也甚值一說,這可能是香港流行音樂上的唯一個案。如今人們聽回譚詠麟金曲看到作曲家為日本名字都以為必是改編歌,其實不然。繼《夏日寒風》、《愛情陷阱》後,譚詠麟及唱片監制關維麟甚至起用日本作曲家芹澤廣明為他作曲,《暴風女神 Lorelei》、《世外情》《命運戰士》《午夜騎士》、《朋友》等其實都是原作,好些相信來自譚詠麟當年在日本推出的唱碟。當年香港受日本影響並非完全單向,譚詠麟在日本推出過幾張唱碟,與谷村新司同台演出,作曲予早見優合唱及合作電影,及後參加過日本紅白大賽。在香港流行音樂史上,相信可一不可再了。
日本歌對譚詠麟的音樂事業固然舉足輕重,但八十年代本地創作在其音樂中,其實亦佔有份量,在他開始邁入顛峰期時,日本歌甚至不如一般想像般多,一九八三年的大碟《春…遲來的春天》只有一首日本改編歌,翌年的大碟《霧之戀》則只有兩首。今天回顧八十年代廣東歌,不能以當年日本改編歌之盛,而把當年本地創作忽略低估以至一筆勾銷。後者,前輩如欣逸、顧家煇、泰迪羅賓等固然不可漏掉,新一代作曲者如林敏怡、蔡國權、盧冠廷、周啟新等在此時冒起,為他創作了不少歌曲。事實上,譚詠麟本人在八、九十年代亦寫了不少歌給自己和別的歌手,有機會再說。
潘 國 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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